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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10月27日 星期日

憨山大師 夢遊集 卷第二十八

憨山大師 夢遊集卷第二十八

  [塔銘]


新城壽昌 無明經禪師塔銘

佛祖之道。若太虛空。亘古嘗然。非晝夜代謝之可明昧。唯得之者。若獲如意寶。應用無窮。其不思議力。性自具足。稟明於心。不假外也。從上諸祖。莫不皆然。何近代寥寥。不曰無禪。直是無師。其果無也。

予於壽昌禪師見其人矣。按狀。師諱「慧經」。號「無明」。撫州崇仁裴氏子。父某。母某氏。初產難。祖父誦金剛經。遂得娩。因名「經」。師生而頴異不羣。形儀蒼古。若逸鶴凌空。天性澹然。無嗜好。九歲入鄉校。便問「浩然之氣。是箇甚麼。」師異之。
居恒。若無意於人世者。年十七。遂棄筆硯。慨然有向道志。年二十。遇入居士舍。見案頭金剛經。閱之輙終卷。欣然若獲故物。即與士言其意。士奇之。
是斷葷酒。決出世志。父母亦聽之。蘊空忠禪師。說法於廩山。遂往依之。詢其本名。曰「慧經」。執侍三載。凡聞所教。不違如愚。

嘗疑金剛經四句偈。一日。見傅大士頌曰。若論四句偈。應當不離身。師不覺灑然。
因述偈。有「遍界放光明」之句。以是知為夙習般若熏發也。
年二十有四。一日閱大藏。至宗眼品。始知有教外別傳之旨。至於五宗差別。竊疑之。迷悶八閱月。若無聞見。時以為患癡。久之有省。於是切有參究志。遂辭廩山。欲隱遁。

乃訪峨峰。見其林壑幽邃。誅茅以居。誓不發明大事。決不下此山。居三年。人無知者。因閱「傳燈」。見「僧問興善如何是道。」「善曰。大好山。」師罔措。疑情頓發。日夜提撕至忘寢食。一日因搬石。堅不可舉。極力推之。豁然大悟。即述偈曰。「欲參無上菩提道。急急疏通大好山。知道始知山不好。翻身跳出祖師關。」因呈廩山。山知為法器。

師生而孱弱。若不勝衣。及住山。極力砥礪。躬自耕作。鑿石開田。不憚勞苦。不事形骸。每聞空山境喧。乃曰。老僧不釆無窮。遂居不閉門。夜獨山行。
年二十有七。向未薙髮。人或勸之。師曰。待具僧相乃爾。至是始剃染受具。影不出山者。二十有四年如一日也。
邑之寶方。乃宋師寶禪師故剎也。請師重興。乃應命。先之廩山。掃師塔而後往。有「倏然三十載忘却來時道」之句。時師年五十有一。萬曆戊戌歲也。
師住寶方。日益增精進力。凡作務必以身先。形枯骨立。不厭其勞。不數年。百堵維新。開田若干。佛殿三門。堂厨畢具。四方衲子聞風而至者。日漸集。
有僧問師。住此山。曾見何人。師曰。總未行脚。
僧激之曰。豈以一隅而小天下乎。
師善其言。遂荷錫遠遊。乃過南海。訪雲棲。復之中原。入少林。禮初祖塔。問西來單傳之旨。
尋往京都。謁達觀禪師。深器重之。
入五臺。參「端峰和尚」。峰門庭孤峻。師一見而契。乃請益曰。某甲於古德公案。數則有疑。乞師指示。
峰曰。請道。
師曰。臨濟道佛法無多子。畢竟是個甚麼。
峰云。向道無多子。又是個甚麼。
師曰。玄沙謂靈雲。敢保老兄未徹在。何處是他未徹處。
峰云。大是玄沙未徹。
師曰。趙州云。臺山婆子我為汝看破了也。勘破在甚麼處。
峰云。却是婆子勘破趙州。
師更請益。
峰云。知是般事便休。
師作禮。遂相印契。
峰返詰。
師各以頌答。語載別錄。
末後趙州頌云。「暗藏春色。明露秋光。有眼莫鑑。縱智難量。到家不上長安路。一任風花雪月揚。」

峰深肯之。觀師語忌十成。機貴回互。妙叶五位。是知洞上宗風。由此必振。

自是師心亦倦遊矣。乃返錫寶方。始開堂說法。以博山來公為第一座。師資雅合。簧鼓此道。激揚宗旨。四方衲子望風而至者益眾。
戊申。邑之壽昌。乃西竺禪師所創也。久頺。眾請師居之。舊傳有讖。師與竺同鄉。同姓。咸以師為竺再來云。師住壽昌。不攀外援。不發化主。隨緣任用。數年之間。所費萬計。道場莊嚴。煥然鉅麗。叢林所宜。纖悉畢具。不十年間。千指圍繞。豈師以無作妙力。而幻成者耶。惟師之生也。賦性直質。氣柔而志剛。心和而行峻。雖邊幅不修。而容儀端肅。嚴霜加日(?)。不怒而威。衲子一見失其故。又隨機善誘。各得其宜。每遇病僧。必親調藥餌。遷化則躬負薪荼毗。凡叢林鉅細。必自究心。不謀而合度。不擇淨穢。必盡心力而為之。胸次浩然。耳目若無所睹聞者。

迨七旬。尚混勞侶。耕鑿不息。必先出後歸。躬率開田。三剎歲入。可供三百眾。故生平佛法。未離頭邊也。四十餘年。曾無一息以便自安。雖臨廣眾。未嘗以師道自居。
至於應酬。偈誦法語。川流雲湧。誠所謂般若光明。如摩尼圓照。無思而應者耶。

自古傳燈諸老。雖各具無礙解脫。其不疲萬行者。獨永明一人。然未及其麤。若師者。可謂道契單傳。心融萬法。何發強精進之若此耶。

王嚮師道德。深加褒美。因嘆曰。去聖時遙。幸遺此老。其見重若此。

丁巳臘月七日。
自田中歸。語大眾曰。吾自此不復砌石矣。眾愕然。
除夕上堂曰。今年只有此時在。試問諸人知也無。誡語諄諄。
後云。此是老僧最後一著。分付大眾。切宜珍重。
戊午元旦三日。示微恙。遂不食。
云。老僧非病。會當行矣。大眾環侍。欣若平昔。
眾不安。以偈諭之曰。「人生有受非償。莫為老病死慌。」七日以偈示博山。次第寫寶方壽昌遺囑。乃曰。「古人護惜常住如命根。老僧不惜命根為安常住。」
十四日寫書遠近道俗。且勉進道。
十五日。吉水蕭孝廉來參。
師開示。「但看個萬法歸一。」勉其力究。
十六日。分付茶毗。自作舉火偈。命侍者「徹宗」唱偈舉火。
次辰。取水潄口。洗面拭身。
囑曰。不必再浴。費常住薪水也。
誡眾 無得效俗變孝。違者非吾弟子。
乃索筆大書。「今日分明指示。」
擲筆端坐而逝。
萬曆戊午正月十有七日未時也。茶毗火光五色。心燄如蓮花。其細瓣如竹葉。
頂骨諸牙不壞。餘者其白如玉。重如金。文五色。塟於某。建窣堵波。
師生於 嘉靖戊申。世壽七十有一。僧臘四十有奇。得法弟子若干人。
其上首元來。今開法博山。其餘守三山常住。有三會語錄。
予嚮聞師風。丙辰避暑匡山。有門人持師圓相真者。予展之。即知師為格外人。而恨未及見也。



因為之贊。有「突出大好山。千里遙相見」之語。博山見之。以予為法門知師之深者。乃具述師行狀。請為塔上之銘。予痛念禪門寥落。向未有以振起者。獅絃將絕響矣。
今師之行履。其見地穩密。機辨自在。不唯法眼圓明。一振頺綱。而峻節孤風。誠足以起末俗。至其大精進忍力。又當求之古人。雖影不出山。而聲光遠及。豈非尸居龍見。淵默雷聲者耶。觀其昭然生死。實踐可知。因次序其實行。乃為之銘。
銘曰。
大道廓然。如太虛空。聖凡幻葉。影落其中。即有求者。竟不可得。擬議思量。棹棒打月。瞿曇熱亂。達摩忙來。到頭落得。一隻皮鞋。建塗毒皷。全彰正令。如有擊者。喪身失命。不用命者。時來一擊。三日耳聾。晴空霹靂。身心俱碎。魔佛潛蹤。摩尼光耀。八面虗通。惟我壽昌。誤中其毒。遍身毛孔。三昧出沒。化生死窟。作光明聚。日用頭頭。無處不是。提起 頭。似金剛劍。煩惱稠林。佛祖出現。四十餘年。墾土掘地。瓦礫荊棘。純七寶砌。身心世界。碎為微塵。塵塵佛剎。坐臥經行。佛法禪道。拈向一邊。有來問者。直指目前。如大圓鏡。五色齊至。不出不入。死生遊戲。自墮其中。未常住世。即今便行。亦未曾去。不信但看。草芥纖塵。何有一物。不是全身。青山塔影。松風長舌。說法音聲。常無間歇。


九華山無垢蓮公塔銘

公諱性蓮。字無垢。太平僊源王氏子。生而不羣。幼喜為佛事。早有出世志。初其地佛法未流時。諸外道羣聚。宣揚其說。公每往觀聽。一日謂眾曰。此夢語也。其如生死何。因決志出俗。年二十有二。遂棄妻子。破家散產而去。
之金陵攝山棲霞寺。從素庵節法師薙染受具。依棲講席。習諸經論義。
置卷歎曰。吾為生死大事。故出家。此豈能了大事乎。
遂棄去。復得故鄉之牛頭山。誅茆以休。刀耕火種。專以己躬下事為念。
久之未有所入。遂棄去。至清河謁法堂和尚。授以念佛三昧。乃深信入。
尋參遍融老於都下。融一見而器之。遂留入室。久之。妙峰和尚開法於蘆芽。公特往見。大有所陶冶。復歸故鄉之大山。四方緇白。聞風而至。歎曰。吾出家兒。豈為滴水波流把茆。遮障此生平乎。復棄去。
誓歷盡名山。遍參善知識。多方行脚。備嘗辛苦。如是者七年。偶冬日涉河。氷裂作聲。墮水寒徹。忽然有省。
乃曰。眉元來橫。鼻元來直。渴飲饑飡。更有何事。
是生平之疑。泮然氷釋。即歸卓錫於池陽之杉山。十方衲子日益至。公遂開梵剎。以接待為事。至者無他技。但精潔粥飯茶湯而已。了無禪道佛法。觀者諦信不疑。
九華聖道場地。迎公為叢林主。公治己精苦。忘身為眾。凡化惡性。必委曲方便。跪拜周旋。甚至詈罵。必俟大信而後已。時人稱為「常不輕」。
如是幾廿年。遠近緇白傾心如佛祖。故凡所須。未常發一街坊化主。應時如響。凡足跡所至。或一食一宿之所。皆為道場。若池陽之杉山。九華之金剛峰。觀音山之金堂。大山之草菴。蓮嶺之靜室。金陵之花山。餘若秦頭峰。婆娑壠。岑峰洞。白沙山。吉祥諸天。隨地各建蘭若數十所。以修隱靜者居之。咸有其徒主其業。豈非忘身為物。無心而成化者耶。

丙申仲春二月應眾請。於三祖之皖山。不數月。百廢俱舉。遠近風動。公復歸九華。越明年。皖山四眾固請公去。公首肯曰。去即去矣。尚須三日。明日偶過九龍。訪一庵主。四顧欣然。乃謂眾曰。吾至此山大事畢矣。
眾不解其意。二日示微疾。竟終於此。
全身塔於蘭若之右。萬曆丁酉九月三日也。

公生於甲辰之四月八日。世壽五十有四。僧臘二十有五。公弟子甚眾。各領其叢林事。其優婆塞。就乞佛法者。獨邵季公兄弟。查汝定蕭伯穀。相與莫逆。為方外死生交。

公遷化月餘。汝定即走嶺南。訪余於行間。持公行實乞為銘。以余三復。感公之操存。可謂精於忘己者也。
故為銘曰。
忘身為物。如蟲禦木。視物為己。水不洗水。物我兩忘。不犯鋒芒。石人晝舞。金烏夜光。惟公之身。飄若行雲。惟公之心。止若谷神。不來不去。誰死誰生。九華參天。觀者耳聾。皖山戞漢。聽者眼盲。亭亭一塔。卓彼虛空。覓公行處。問取九峰。

棲霞影齋珠公塔銘

攝山自梁武開山。至唐而盛。往諸名德說法其中。荒廢久矣。
嘉靖中。五臺陸公遊目慨然。屬僧統。請先雲谷大師習靜其中。嵩山善公重興其寺。延素庵法師大開法席。海內學者一時雲集。座下弟子若干人。其上首。則影齋珠公也。
公安陸李氏子。生而頴異。父敬事三寶。公幼從父入寺。聞僧誦華嚴經有感。遂請出家。禮邑之月公為弟子。執事數載。有遠遊志。乃棄去。之金陵棲霞。從素庵弟子錫法師受具戒。聽講諸經論。窮性相宗旨。精心教觀十有五年。
一日向師請問「教外別傳」之旨。師曰。此向上事。自有師承。幻休老人正主法少林。汝可往參。公遂之少室見「休」。即問如何是「向上事」。休曰。「五乳峰頭月。單傳殿內燈」。公不契。乃請挂搭。同眾久參入室。

一日舉石霜公案有省。呈偈曰。「出門便是草。寒林花發春歸早。堪笑無足人解行。却把須彌橫踏倒」。
休曰。「聲前一句。妙叶潛通。劫外真風。幽微綿密。
從上佛祖授手之事。非思量意識可到。又非玄路可通。」子無以世諦流布也。公作禮。
凡執事四年。復歸棲霞。自爾「心不涉緣。跡不入俗。日夜精修。一心無懈」。
一日無疾。索浴更衣儼然而逝。
萬曆某年某月某日也。公世壽幾十幾歲。法臘幾十夏。得度弟子若干人。全身塔於山之某處。
予少事雲谷大師。每過棲霞。愛公道骨崚嶒。知為法器。竟不負生平。得向上巴鼻。是豈可以尋常學解。束縛死生者。同日語哉。

乃為銘之曰。
山川精英。人文斯著。道脉潛流。雲來壑赴。茲攝之靈。久蘊其妙。爰有哲人。鑿開一竅。法化斯彰。玄風日扇。適生珠公。高標霞燦。教海義龍。宗門神駒。顧盼千里。電捲星馳。握向上符。執言前幟。匿耀韜光。深入無際。抱道凝神。蒼巖翠壁。坐脫其中。孤光赫奕。塔影撑空。真風披拂。法身堂堂。雲霞出沒。

耶溪若法師塔銘

公諱志若。字耶溪。山陰姚氏子。母晏氏。初禱白衣觀音。夢洗足頭陀謂曰。吾與汝作獅子兒。覺而有娠。生而機頴。幼喜趺坐念佛。父早喪。母孀居。甫七歲。母病。日夜悲泣。母臨危。囑曰。汝宿僧也。無負本願。言訖而逝。師以母遺命。尋禮會稽華嚴寺賢和尚出家。年十七。始薙染。居常切念生死大事。即之牛頭山。立志參究。未幾從荊山法師。聽法華經於天台。即隱山中。憤力向上事。單棲六載。偶觸境有省。

年二十六。聞雪浪恩公開法於南都。乃瓢笠而往。先從棲霞素菴法師受具。遂依雪浪座下。執業十有二載。研窮諸經論。深造玄奧。

萬曆己丑。檇李剏慧華庵。沈司馬。岳水部。延公居之。
庚寅。公年三十六。陸太宰五臺。管僉憲東溟。劉柱史子威。請講楞嚴於吳門。
壬辰。講法華於杭之靈隱。
明年講楞伽於淨慈。
壬寅。棲息武林之飛來峰北。有永福寺故址。廢入民間。潘太常贖建佛閣禪堂。以成菴居。三吳兩淛。皆宗公教化。隨在列剎。開演諸經論者。三十餘處。會五十餘期。稱一代師匠。

云。予與雪浪為同門兄弟。恩兄開法南都。公為上首弟子。予聞其夙解有年矣。
丁巳。予以雙徑因緣。過吳門。晤公於如意。覩其蒼然道骨。喜法門尚有典刑也
及公歸。予往弔雲棲。抵武林。月之九日。公先示微疾。手予書曰。本意追大師歸。今予將長往。不能待矣。
囑弟子曰。我留最後供。必為獻之。明日索浴。自起更衣。端坐而逝。
嗚呼。公秉夙慧。童真出家。即志向上事。及有發明。力窮教典。為人天師。豈非願力然哉。
生平清節自守。應世皭然。三衣之外無長物。臨終脫然無罣礙。葢般若根深。人未易察識也。
嗟予老朽。三十餘年。慕公止一面。且末後不忘。非宿緣哉。
乃敘公行履之概。而為之銘曰。

死生膠固。靡不牽纏。公何視之。如此脫然。以般若種。生生熏習。是故去來。全不著力。戒月悲華。慈雲法雨。自利利他。潔無塵滓。洞契佛心。播廣長舌。法音經耳。功報彌劫。嗟哉末法。公為法幢。願久住世。魔外自降。生死去來。法身寂滅。公實灑然。是真解脫。塔倚孤峰。松聲不絕。日夜圓音。熾然常說。

雲中普興禪院
開山第一代住持古鏡玄公塔銘

日月麗天。生盲獲益。春回大地。幽谷陽生。故吾佛世尊法身彌綸。凡在有情。無不具足。雖邊地篾戾。苟因緣會遇。無不使令入佛知見。轉腥羶而為淨土者。是在開化之功何如耳。

予於玄公深有感焉。公諱義玄。別號古鏡。雲中賈氏子。父林。母李氏。生有異徵。髫年厭俗。禮郡定盛和尚出家。志向上事。長辭師操方。初至京師。於萬壽戒壇受具足戒。徧禮海內名山。參訪知識。決策己躬下事。有所發明。念福慧未圓。功行不具。中年還鄉。廣作佛事。結飯僧緣。不以數計。造滲金像。莊嚴佛土。繪水陸以拔幽冥。修橋梁以濟厲揭。建窣堵以標人天。跪誦往生呪三十六萬遍。以資淨業。凡在利益。靡不精心竭力。以導利多人。
由是四眾歸依。王臣敬仰。雲中邊地逼虜。民情慓悍。以公之教化。轉殺機為善種。詎非現比丘身說法者耶。公體豐厚而性柔和。見者欣說景從。內典外書。無不該涉。學富而行高。故感 代藩國主。三世崇重。吉陽端惠諸王。咸為外護。
建普興禪院。遂為開山第一代住持。公生於嘉靖丁亥。入滅於萬曆乙巳。世壽八十。僧臘四十有奇。塔於雲中郊外。
予於丙辰長至月。弔紫栢老人於雙徑。大都龍華故人月清潭公。走書持狀乞銘。
為之銘曰。
法身普遍。無處不周。如月現水。清濁同流。是故眾生。有情皆具。善惡雖殊。其性不二。轉化之機。係於善導。以水投水。不妙自妙。是故至人。隨處示現。若是無緣。對面不見。倘以妙用。入眾生心。如月在水。愈清愈深。能以善化。轉彼殺機。以無我故。知之者希。日照中天。春回大地。時若至時。無處不是。公以緣現。而以緣滅。生滅去來。了不可說。表剎凌空。法身常住。是知我公。真機獨露。


勅賜龍岡寺大方遷禪師塔銘

禪宗傳燈所載。皆本五家。法脉修短。不一其系。自有元 雪庭禪師。揭洞上一宗。於少林二十四傳。至大章書禪師。中興其道。今遷公為的嗣也。
師諱如遷。字大方。別號松谷。陝西鳳翔岐山人。族李氏。父諱鐸。母張氏。師生於落星里。幼喜佛事。每至佛寺。則如舊居。愛戀忘歸。早入社學。肄儒業。心不喜。
每向父母曰。兒聞佛教。乃出世因。志願出家。
年十七。父母不能回其志。乃捨。禮本郡無踪本公為師。剃染。居三載。發志操方。遠訪知識。決擇己躬下事。首參悅菴喜和尚授具。指示向上一路。尋入青峰山。弔影單棲。有所開悟。聞大章宗師開堂少林。往求印證。
嘉靖辛酉。謁 章於立雪庭。遂留依止。朝夕入室。陶鎔從上機緣。乃蒙印可。有針頭玉線。海底鐵牛。日夜辛勤。記伊保守之囑。
由是知洞上宗風。五位正偏之旨。至是猶未泯也。
師得法已。腰包一鉢。遍遊海內名山。回至京師。歷諸講肆。深窮性相宗旨。後至懷慶。
鄭世子讓國。潛修白業。聞師至。致禮參請。深相印契。乃建精舍於龍岡。延師晏寂。時四方學者。聞風遠至。

萬曆丁亥。應大都慈雲菴請。舉揚宗旨。戊子。千佛寺請講諸經。日遶萬指。庚寅。奉 聖母慈聖皇太后懿旨。於慈壽寺。開淨土法門。在會者千二百眾。 欽造鍍金大佛像。 賜大藏經。護勅御書「大法寶藏」四字。
甲午春。請回龍岡。創寺安供。戊戌。秋八月十有一日。先示微恙。端然而逝。

師生於嘉靖戊戌。世壽六十有一。僧臘四十有奇。全身葬於寺之西原。師歿後二十二年。萬曆己未。弟子海雲。走匡廬謁予。求塔上之銘。
予昔晤師於大都慈壽。見其孤標凜凜。如立雪長松。衲子參請。不假辭色。拈提宗教。必指向上為極則。應機接物。純一至誠。動止未嘗少怠。有先德典型。與予對談旬日夜。無不抵掌擊節。居恒謂學人。憨師當代宗門正眼也。予被放嶺外。師歸故山。時對弟子言有萬里之思。故其銘。待予有以也。

予感師為法門知己。乃為之銘曰。

一花五葉。二派五宗。門庭施設。各擅家風。洞上真源。機貴回互。玉線金針。正偏不住。雪老重拈。書師繼業。至我遷公。親承骨血。海底鐵牛。當機印定。遇緣即宗。全提正令。隨方指示。明鏡當臺。妍媸不隱。八字打開。二十餘年。和泥入水。把手為人。渾忘自己。名達九重。道光末運。法藏自天。龍神欽敬。忘功罷業。休老林泉。身心寂滅。慧光渾圓。幻緣已盡。撒手便行。本來不滅。又何有生。塔鎻龍岡。法身常住。問末後句。天曉不露。

廬山千佛寺恭乾敬公塔銘

公諱仁敬。字恭乾。別號幻識。襄陽吳氏子。生而不羣。髫年有出世志。於伏牛山福田寺。禮高菴法師祝髮受具。聽講經論。參窮性相宗旨。日夜無怠者三載。於教觀深有信受。
師曰。學者志宜遠大。無以管窺蠡測。為自足也。遂如京都。東園暹理諸大法師。皆一時師匠。公依講肆。盡得其奧義。大章宗師。
開達摩單傳之旨於少林。
公盡棄教義。復往參究。依棲十餘年。歎曰。此口耳也。道在心證。奚事空言哉。遂棄去。

之伏牛煉魔場。大爐鞲中。放捨身心。打長七者三年。有所悟入。隨遍參知識。以求印證。道過金陵。守心禪師隱居弘濟。操履密行。為一時推重。一見大奇之。乃為公曰。「道在心悟。守在靜密。登山涉水。徒費草鞋錢耳。」乃留公閉關。相與切磋。日造深奧。盡掃其玄解。如是者三年。及破關。即判然入廬山。將結隱以終身焉。時萬曆七年己卯歲也。

公初入山。卜地至金竹坪。見其寬衍。歎曰。此五百人安居處也。因與山靈誓。願以身命布施於此。以結十方衲子緣。遂誅茆縛廬。弔影居之。負舂執役。弟子智聯為之助。公得以絕跡者三年。明年庚辰。達觀可禪師來遊。見而異之。曰。公能安心寂寞如此。其所操進。當不可量。遂為莫逆。盤桓月餘而去。

癸未。應黃梅五祖寺之請。演法華經。又三年。乙酉。應興國吳公國倫請。演楞嚴經。彼方素稱剽悍。人多感化焉。吳公首唱。為建殿堂。經營五年。歲己丑。三殿禪堂厨庫告成。公之南昌。募造千葉寶蓮毗盧大像。太史定宇鄧公為唱導。功未及半。公示微恙遷化。

萬曆十九年。辛卯歲。六月初七日也。世壽五十有一。僧臘三十有奇。聯自山中奔赴。哀號不欲生。鄧公勉以繼志述事。卒乃師願。乃完大像。負師靈骨還山。葬於寺後。時萬曆丙申某月某日也。
公得度弟子九人。獨聯侍公最久。公之願輪有所托焉。入滅二十八年。歲丁巳。諸孫各捐衣鉢建窣堵波。請予為銘。

銘曰。
大道如空。無處不通。但離窒礙。靡不包容。淵深若海。潛流大地。有鑿之者。必至實際。故載道者。在乎形器。心量若空。其道自備。我觀我公。忘己為物。布心如地。其願乃足。相彼空山。誅茅一把。擬覆十方。任其來者。有願未終。賷志而訣。有子克家。卒振其業。梵剎聿興。集者雲赴。飢飡勞息。莫知其故。公心常住。法身不滅。直窮未來。石爛海竭。塔影高標。松聲泉響。如是法輪。在知音賞。

[1]廬山雲中寺敬堂忠公塔銘

佛以無數方便。調伏眾生。菩薩以種種因緣。而求佛道。是知為佛弟子。續佛慧命者。非特踞華座。拈槌豎拂。為向上事。即抗志煙霞。潛行密用。未嘗不以泉響風聲。為廣長舌相也。若雲中忠公者。豈非白毫光中。晏坐山林。而求佛道者耶。

師諱法忠。別號敬堂。新安歙縣曹氏子。母程氏。公生而頴異。齠年好端坐。不與羣兒嬉。弱冠厭儒業。不喜治生產。早有出世志。

年十九。遊錢塘靈隱寺。遇雲山僧大機和尚。即求出家。為剃染。執侍三年。二十一登壇受具。即依講肆。久之。多所參承。然未自信。遂行脚至少林。大千潤禪師開堂說法。師依之。扣單傳之旨。未幾。走長安。謁徧融、月心二大老。指示心要。尋歸五臺。予同妙峰禪師。居北臺之龍門。
師訪於氷雪中。一見而心相印契。乃留居期年。
萬曆壬午。妙師與予別。之蘆芽。拉師同往。尋開叢林。諸所創立。師有力焉。居三載。棄去。入伏牛火場。調煉三業。南還。登匡廬。愛其幽勝。遂誅茅於講經臺。居三年。復還五老峰。弔影四年。一日登覧仰天坪。乃匡山絕頂。喜其高勝。遂居之。單丁數載。漸緝屋宇。久之衲子亦漸集。
師手植松十餘萬本。冀成叢林。師居恒坦夷。無緣飾。御眾不立規矩。凡細務必以身先。至老不倦。隨緣自守。一衲之外。無長物。粒米莖菜。必與共之。視眾如一。平等行慈。
無論智愚賢不肖。浸久默化。而不自知。故來者如歸家侍父母。凡出語句。慨切痛至。聽者無不心領神會。是以雖不上堂入室。而一眾森嚴。儼然一大爐鞲。蓋以身教也。

予於丁巳歲。投老五乳。訪師於雲中。欣然道故。師一日過予。連牀夜話。屬予撰十方常住記。
越三年庚申秋。示微疾。臨終端坐。謂其徒曰。吾見紅日當空。金蓮遍地。吾其行矣。言訖寂然而逝。
時七月廿一日也。

師生於嘉靖辛丑。世壽八十。法臘六十。晚年得度弟子三人:能幻、能握皆歙人。能撑 虔州人。握奉師荼毗。收靈骨。塔葬於桃花峰下。持狀請銘。
予撫然而歎曰。當師訪於五臺時。見師飄然如凌風孤鶴。心甚愛其高舉。比即堅留。且云。能同埋此中乎。師曰。有緣必遂。自後別去。將謂無復再晤之期。豈意垂老同歸。且為述師之生平耶。
銘曰。
大道如空。萬法體同。能善用者。遇緣即宗。逆順隨宜。了無虧欠。是在智者。種種方便。松聲泉響。出廣長舌。況復當機。豈非善說。是故至人。以身為教。密行全彰。事事皆妙。墾土掘地。搬柴運水。大用現前。何拘彼此。有緣而遇。無心而作。法法頭頭。都成解脫。弔影重巖。如臨廣眾。二十餘年。巍巍不動。通身毛孔。遍布十方。有入之者。脫體清涼。剎建雲中。僧來世外。粥飯如從。香積世界。是在吾師。無作妙力。用而不藏。從空一擲。大願未終。幻緣消歇。掉臂而行。了無言說。一塔撑空。靈跡是寄。法身常住。盡未來際。

宣城華陽山道者法振鐸公塔銘

公諱大鐸。字法振。宛陵某氏子。生而超羣。神清韻朗。幼從鄉校。讀論語。至朝聞道。夕死可矣。乃曰。道何物耶。聞而可死。遂大疑之。每每以此問諸先達。皆不愜意。

一日逢行脚僧。問曰。如何是道。僧曰。此吾佛氏無上妙道。非世之仁義禮智而已也。

公由是篤信佛道。遂禮其僧薙髮。時年甫二十。其僧囑曰。吾非爾師。當往參雲棲。
公徑造焉。得沙彌戒。依眾未幾。即從雪浪法席。參諸教義。居恒求悟自心。不得其指。
復歸雲棲進具戒。請益修心之要。示以念佛法門。以一心不亂為的旨。付禪關策進一書。為參究之訣。
公佩服。還本郡石瀧巖。閉關三年。單提一念。久之有省。復往雲棲求印可。遂依眾淘汰數年。辭歸本郡之華陽山。誅茅以居。華陽祖於黃山白嶽。縱廣一由旬。周環四邑。菴當萬山之中。最為幽僻。
公居之。唯種芋栽茶。拾橡栗。採松花。以充食。竟絕意人間。唯一沙彌智浩。執侍焉。

「浩」讀楞嚴。至徵心處。問曰。七處徵心。皆不可得。畢竟心在甚麼處。
「公」撫几一下。良久問曰。會麼。
「浩」曰。不會。
乃示二祖公案。久之令「浩」參諸方去。公單居焉。

緇白請公說金剛般若要義。公拈「凡所有相。皆是虛妄。若見諸相非相。即見如來」。問眾曰。會麼。
眾曰。不會。
公曰。一切有為法。如夢幻泡影。如露亦如電。應作如是觀。
乃曰。大眾各自珍重。吾將行矣。即沐浴更衣。端坐念佛而逝。
時萬曆戊午七月十八日也。

公生於萬曆甲戌。八月二十四日。世壽四十有五。僧臘二十有八。葬於菴之某處。智浩參方歸省。公已入寂三年矣。
浩乃匍匐匡山。乞予為塔上銘。

予覧狀。知公始以「聞道可死」一言發心。頓棄人間世。雖親教義。不尚名言。絕意於空山寂寞之濵。單提一念。以死生為大事。至其操行孤絕。超然似古隱山之流。此末法之難能者。
嗟乎。若公之風。可使吾徒之貪者廉。狂者息。躁者靜也。又何事踞華座為說法哉。
予有感於斯。乃為之銘曰。

般若靈根。如種在地。遇緣而發。若時雨溉。聞道一言。夙習固然。偶一觸之。應念現前。死既可矣。復生何戀。頓捨世緣。入山修練。不事語言。單提向上。一念孤明。吾我俱喪。橡栗松花。以療形枯。浮雲幻化。視之若無。寂寞空山。孤風絕侶。莫問其賓。看主中主。死生不變。太虗閃電。寂滅空中。超情離見。撩起便去。似不曾來。空花翳目。野馬塵埃。塔影團團。霞蒸霧鎻。問末後句。青山朵朵。

比丘性慈塔幢銘

比丘性慈。毗陵潘氏子。性愛離俗。童時聞月珠法師講楞嚴。遂發心出家。禮宇光法師於華山。求剃度。授以淨土法門。專心一志。雅修梵行。喜看老病。心無厭倦。習音聲佛事。後遇滇南僧性玉。結伴遊南海。誅茅同居十餘載。玉患病頻年。慈看侍殷勤。如事父母。略無怠容。玉竟無恙。

萬曆己未。同禮匡山授具戒。回普陀。而玉病復作。慈益加調護。庚申歲。慈感法乳。復來省匡山。舟次荻港。偶微恙。遂坐脫於舟中。囑同行三人。荼毗於紫沙州。萬曆庚申五月一日也。
玉聞之。乃奔負靈骨。歸葬普陀。復走匡山具述其因緣。乞志之。

予聞而感之曰。詩云。
兄弟鬩於墻。世有骨肉而仇讎者多矣。況二姓乎。若慈與玉也。驀爾相逢。以道相親。一心莫逆。看病十年如一日。慈能盡心力於生前。玉乃感恩義於身後。誠所謂一死一生。乃見交情者耶。故次序其事。又以啟法門之義。當以看病為第一行也。

慈生於癸巳年正月十七日。世壽二十八歲。玉為滇南昆明徐氏子。世業儒。故併記之。乃為銘曰。
宿具道緣。無心而遇。形異心同。難兄難弟。視身若己。死生不二。出情之情。故乃如是。骨埋白花。心凝實際。試問大士。果何來去。

新安黃山擲鉢庵 寓安寄公塔銘

公諱廣寄。字寓安。衢州開化余氏子。生而聰慧。有出塵志。年十五。白父母。聽出家。投郡張公山。無為法公為沙彌。好學多能。博雅游藝。恒往來於休[婺-矛+牙]之間。一時士大夫無不器重。樂與為忘年交。

年二十四。歎曰。人生過隙駒耳。泛泛若此。何以出家為。遂決志遊方。參訪知識。屢行為親知覊留不果。乃宵遁。
單瓢隻杖。徑造雲棲。大師見而器之。為授具戒。開示念佛法門曰。念佛無他伎倆。專在一心不亂。
公服膺。遂以充維那。居常刻意精修。單持一念。謹束三業。嚴整威儀。調和內外。悅可眾心。
大師一日臨眾曰。朝廷設官。以稱職為最。豈惟國家。叢林亦然。梵語維那。此云悅眾。若寄維那。可謂稱職矣。由是一眾咸推重之。

一坐八年。以省師歸故山。閉關三年。萬曆庚戌。入黃山之丞相原。誅茅藏修。精進自策。一念不移。若忘人世。久之。一方緇白。歸信者眾。圖南汪公為結菴以居之。一坐十二年。偶嬰真疾。竟不言。動止如常。人莫知之。久之疾篤。鄉人請醫診視。
公曰。死生如客耳。當行即行。又何為乎。竟勿藥。唯安然端坐。如不有身。

一日召弟子曰。吾行矣。末後一事。汝等識之。言訖。跏趺而逝。
時天啟元年辛酉二月二日也。

初弟子不意公遽化。未理龕室。乃置坐於几上。且恐形變。急積薪荼毗。值天大雪。不能動轉。如是者七日。遠近緇白。聞而破雪奔弔。見公顏色如生。喜容可掬。唇紅不改。手輭如綿。咸曰。此生人也。安忍化。固止之。乃借佛龕收殮。供於所整之丈室。

雪乃止。弟子相謂曰。此豈末後事耶。於是亦不敢火。經夏秋炎熱。形氣不變。意欲奉三年乃葬。明年壬戌三月。弟子大守。走匡山。具白其事。且請為銘。

聞而歎曰。

吾沙門之行。貴真修實證。不在衒名聞。立門庭為得也。以公之高明多藝。博識廣聞。一入法門。即盡情屏絕。精心為道。如愚若訥。居常一念。密密綿綿。見人不發一語。
問者。唯唯一笑而已。至若處同袍忘人我。脫略形骸。無不愛而敬之。
豈非威儀攝生。正容悟物無言而說法者耶。
嗚呼。若公之於生死。神往形留。化臭腐為神奇。豈非戒定熏修。精心融貫而然耶。即佛祖之金剛不壞。常住不朽。亦由是而致。否則不崇朝。若豚子之食於死母也。

予於是有感焉。乃為之銘曰。

三界萬法。為心所造。壞與不壞。總在一竅。螢火蚌珠。其光雖小。亦是精妙。圓明之寶。何況佛性。寶覺明心。在我固有。豈不甚深。戒定所熏。金剛種子。故舍利羅。其叢如蟻。既有幻形。寧免幻病。果縛現存。業由前定。如公形骸。久而不臭。想是其中。心光無垢。從此精練。生生不退。決定至於。金剛之地。或焚或存。無可不可。且待三年。再來報我。我作此銘。非為公立。普告諸人。大家努力。

憨山大師夢遊集卷第二十八